山水崛强 仍不失其故我

关于

苏武牧羊北海边(柒)(终)

终于,要结束了。一口气写完最后的章节。


正文结束之后,再谈谈这篇文里的苏武和於靬王,然后这文就算真的结束了……


注意,这个结局,根本没办法考证,因为记载实在太少了。於靬王怎么死的、苏武死时是不是只有一个儿子在身边,都只是我的推测,没有史实依据,大家就将就着看吧。


目录在(壹)文末

https://lusus-naturae.lofter.com/post/1d92ecf1_af84b08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-柒-


汉武帝征和元年春。


“我恐怕撑不了多久了……”


“殿下请不要这么说。”


穹庐内,明明暖,却因了说话人沙哑的喉音,而生生降下些寒霜气。毡上只躺着一个形容枯槁的人,身长九尺,却瘦骨嶙峋、双颊凹陷。若不是两眼中略有些蒙尘似的暗光,简直看不出来是个活人。


“子卿……”於靬王喘着气,把手从毛毯底下扎挣出来,手指微微颤抖。


苏武忙伸出手去握住,“……好凉。”


“子卿……还用尊称叫我?”於靬王努力想作出调笑的样子,“不怕我……发怒?”


“你不会的……阿古拉。”


苏武压下心中翻腾的酸意。谁能料到,不过半月,小小的风寒竟让眼前这个降烈马、拉大弓的汉子,皱缩成这般憔悴的老者模样……


起初,苏武并不觉得不对,只当是换季之时沾了雪水,受了点寒;给於靬王饮了土方子,很是好了几日。谁知春猎将至,於靬王非要出去练骑射,出去一趟回来,便一病不起。


后来听闻,他在外面饿得受不住,随手烤了只打到的野兔,却又没烤熟。苏武听完,扼腕而悔,捶胸顿足:那日他恰好忙于磨剑,请辞未去!若是他在,亲手烤过那肉,於靬王便怎么也不会因食生冷而受罪了!


“是我的错……”苏武攥着於靬王的手紧了紧,又颓然地松开,“我本应允了你,要召之即来……”


於靬王却弱弱地弯了弯唇角,“没有怪你。这都是命数。”


一时无话。穹庐外,草长鹰飞,正是回暖之际,庐内这般死气沉沉的景象,与这世界都仿佛格格不入了。


“只可惜,我现在竟是一丝气力也无……”於靬王声音越发小,最后那个“无”字,拖成了细细长长一声叹,仿若薄烟即将消散。


苏武只是复又握上於靬王的手,视线投得远远的。喃喃:


“记得去年这个时候……”


去年这个时候。於靬王轻骑涉溪,马蹄拦下水花。春猎的仪典已经结束,於靬王带苏武去看他儿时游乐之地。


在苏武看来,草原茫茫漠漠,却又反反复复,无甚区别。於靬王却非带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小丘,到了这一条溪边。


“子卿,比起你们的大河*,它怎么样?”於靬王指着小溪,笑道。


苏武失笑,又用咳嗽掩去笑音。


“怎么,子卿不屑?”


苏武却笑开了,拱了拱手,“殿下热爱草原,在下敬您。只是这溪,确不如大河壮阔激扬。”


於靬王愣了半晌,垂首,须臾抬头轻笑,“那,子卿是觉得它不美了?”


这次轮到苏武愣了。他忽然意识到,於靬王不是让他比较这两者孰大孰小,只是在问,“它怎么样”。于是恭肃地站好:“大河有大河的壮阔,小溪有小溪的娟秀,两者……都美。”


豪放的笑声。於靬王大笑着看向他的子卿,“子卿聪慧。只是,这溪不当用娟秀来形容。”


“请殿下赐教。”


“赐教说不上。”於靬王说着,揽着苏武走到溪边,被苏武挣开。王也不恼,指着那溪消失的远处,说:“我以为,当用‘随性’来形容。”


他带着苏武沿着溪一直走,边走边谈,“我幼时常在这一片玩耍,每个丘、每棵草,我都熟悉。唯独这条溪,却是时见时不见的;见到了,也各有不同。”


“它水流春天多,其他时候少,甚至有的夏天还长满了草;有时在这里消失,又在另一处出现。”


走着,到了一处地方,溪水果然渐渐消失在细密的草间。


“但有一点是不变的:它饮起来,特别甘甜。”


苏武听得云里雾里,“……殿下是要怀旧,还是有什么深意?”


长空浩荡,浅云袅袅。於靬王回身,看着苏武,咧开一个笑容,“我是想告诉子卿,你要学学这溪流。”


“去年这个时候……怎么了?”於靬王沙哑着嗓音,缓慢而挣扎地说。


苏武把手放在他唇上,叫他缄口。给他把药端来,细细喂下两口,搁下药碗,方才缓缓吐出一句话:“没什么。”


那条小溪,大概,今年又变了个模样吧。甚至,溪水也不再是去年的溪水了。


看溪的人,也不是去年的人了。


於靬王平静地躺回去,抿了抿唇。病重半月,他竟敛去平日里张扬之态,只是面对苏武,还残存一二少年意气。


“我的命,是草原母亲给的。她若要,便拿了去。”於靬王说,“只是,替我免了殉葬吧。”顿了顿,“若子卿你怕,尽可以走远些。免得下属们不知好歹,伤了你。”


苏武只是背过身去,用力仰了仰头。


哀歌将苏武从回忆里惊醒。他看着三百步外通明的灯火和厚重的穹庐。骑手们围着大帐,放声大歌。哀声贯九天、停流云、逆河水,湿了苏武的眼眶。


那帐子里,大概停着阿古拉的身子。


他仿佛能闻到男子割破面颊后淡淡的血腥气,仿佛能看到营火给阿古拉惨淡的脸色镀上一层暖金。夜色深沉。


过了不久,宴饮取代了哀歌,有人跳起了舞。苏武别过马头,转身离开,把喧闹的人群抛的越来越远,独自融入那无边的夜色中去。**


那溪流,大概就如同生命。阿古拉随性自在的一生,短暂地出现在他苏武的生命里。一行浊泪滑下,他很快地擦去。斯人已逝。


他却满眼都是阿古拉带着他看完了溪流,看完了草原和繁星,天为盖地为庐,小声说,“我心悦你。”刻意放柔的声音,如同做贼一般小心。


还是被他听见了。於靬王不是没有妻室,他也一样。男子之间,不该如此。异族之人,更不该。因此他装作已经睡去,心里却是炸裂般的无所适从。他僵直地躺卧,如同倒伏的树。树固然被束缚在泥土中,但离了泥土,它也不能生存。


人从来不会永远随性。苏武明白,但他不愿跟他说。


现在,人已经死了。他该收回心神了。明天,他就该分牲畜、拿穹庐,离开阿古拉的人们。生死之间,他和阿古拉一样,都不过是天地的过客。



-终-


征和元年春,武持狼毫笔,思虑良久,作《祭於靬王文》。三日间,删改数次,恭肃书于布帛之上,焚之。


征和元年冬,武茕茕孑立,牧羊北海之上,庇护尽失。丁灵盗武牛羊,武复穷厄。常太息,负手立于丘上,不知所望何物。


始元六年,武随使归汉。及还,须发尽白。


始元七年,其子元因谋逆死。武免官。


昭帝元平元年,宣帝即位,赐武关内侯,食邑三百户。后其匈奴子通国随使还,官拜郎中。


宣帝神爵二年,武手握秃笔,因疾而终,年八十有余,仅一子通国在侧。



*指黄河

**匈奴人遇人死,皆举丧。《后汉书·耿弇传》载,匈奴闻(耿)秉卒,竟“举国号哭,成至梨面流血”(“梨面”即割面颊)。在正式的葬礼开始后,男人们要剪下自己的辫子,划破面颊,用血水和泪水的混合物哀悼自己的领袖。死者的尸体安放在中间的大帐里,歌手们骑着马围着大帐高唱哀歌,接着是狂欢的酒宴,悲伤与娱乐交替进行。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中记载,匈奴有殉葬之风。尸体在夜间下葬,如果是贵族,就会有部分男性奴隶和漂亮的女子殉葬。要是大单于过世,妻妾近臣有时殉葬多达几百人之多。蒙古诺颜乌拉匈奴贵族的古墓中,就发现了发辫17具。又一墓内得大发辫一,上缚红绳。由此可见,匈奴确有殉葬之风。在厚葬、殉葬的后面,也可以看到生与死,希望与畏惧的两重复杂心理。


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


大河和小溪,是我用来象征苏武和於靬王的生命状态的。但行文里好像没交代得太清楚,我笔力不够,只好在后面随便讲讲。


苏武这辈子就是大河一样的主旋律,追求一种气壮山河的大格局,也束缚在河道里。但是於靬王是小溪,哪怕默默消失在草原里也无妨,只要能自由地穿梭于天地间。


两个人生命观近乎相反,但都同样渴望生得热烈。只不过,这个热烈的标准,苏武来自于外界,而於靬王来自于内心。所以,在喜欢与否这件事上,苏武也许自己也不甚明了;哪怕明了,也会选择隐而不发。而於靬王顾念他的情绪,会说出来,却也不会想让他知道。


於靬王选择薄葬和不殉葬,是我编的……因为我觉得这样更符合他在我文里的设定:不拘于礼法,却遵循天性和善意。历史上其实有很多不拘于此的仁善之帝,比如明朝有一个,我忘记名字了,虽然在位时间短,但是是一代仁帝,没有用殉葬,也算是没遵从先辈遗制,却遵从了爱人之心。何其仁哉!


就这样。

评论
热度(15)

© 山颜 | Powered by LOFTER